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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象之弧—評劉永仁的抽象藝術創作

文/楊心一(Shin-Yi Yang, Curator and Art Critic)

 

 

        20世紀華人藝術家對抽象藝術的探索,在臺灣較成體系的持續發展。抽象藝術在臺灣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開始發展以來,逐漸形成老中新三代藝術家體系,劉永仁作為臺灣中生代抽象藝術家的出色代表,早在1990年代初留學義大利期間,便開始從具象向抽象的蛻變,迄今已在抽象藝術這一領域探索、研究與積澱達二十餘年,並身兼藝術家、策展人及抽象藝術推廣者多重身份。劉永仁的抽象畫不僅藝術語言獨樹一幟,個人風格鮮明可辨,更創造了借由抽象觀念可溝通與協調觀者心理及生理狀態的精神內涵。近年來,他的藝術影響力不斷向國際上發散,為當代語境下思考抽象藝術的走向提供了多一條可能性的道路。

 

        追溯西方抽象藝術的起源,就美學形式而言,大體可分為冷抽象(硬邊幾何抽象)與熱抽象(抒情抽象)兩種潮流,前者以蒙德里安、馬列維奇為代表,後者以康定斯基、米羅為代表。然而劉永仁的作品很難地被簡單歸類到這兩者之一,它們既非簡化到絕對理性的幾何形,如蒙德里安所認為的惟有垂直線、平行線、正方形、矩形才是藝術的基本形式,亦非全然採用非理性的自然形。筆者認為,劉永仁的抽象畫可以說介於冷抽象與熱抽象之間,從而表達出迥異於兩者的另類意境。其中,解析他的抽象藝術的關鍵在於作為他的繪畫標誌的“弧形”的運用。

 

         康定斯基在論抽象的開山之作《點、線、面》中曾言,“弧線的成熟和富有彈性的圓潤聲調與直線形成對比”。弧形既具有幾何形式的內在必然性,又比直線更自由、熱情,更富於感性上的暗示。筆者分析,在劉永仁的畫作中經常出現的弧形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分割畫面空間的大弧線,另一種是由小弧線與直線組成的弧形的形狀,構成了畫面基本元素。對藝術家而言,弧形具有特殊的涵義。首先,這些反復出現的小弧形意味著自然形象的抽象化內涵。它們可以讓人聯想到小山、麥垛、河流、船帆、風車、天際線以及星星等形形色色的物體或是物質存在的現實;但這些弧形所指的又不是這些物體本身,而是抽象化為宇宙萬物的象徵,似乎在藝術家的理解,宇宙的基本構造乃是弧形的。藝術家保留這些依稀可供辨認的自然痕跡,則是為了給觀眾提供一個在自然的宇宙與精神化的宇宙之間進行切換的介面。然而,藝術家對抽象藝術的探索並未止步於此。

        劉永仁曾在一篇訪談中說道:“你在我畫中看到的三角元素並不屬於幾何造形,而是一些自然轉化的造形。我真正想要創作的是模棱兩可不被定義的形狀,像是介於抽象與具象之間的半抽象形狀。目的是要超越幾何的世界,找到一種全新造形的方法。”筆者認為,從上文的分析來看,這裡所謂“超越幾何的世界”,顯然可以從空間的角度去解讀。如藝評家洪麗珠所說,“劉永仁的獨特性在於,傳達一種日常視覺經驗所未能感受的空間感與迷離境界,超越單一透視的空間,或是超越許多抽象畫以色塊節奏為依歸的平面性空間”。進一步而言,在劉永仁的畫作中,由大與小兩種弧形所建構的空間,既不同于訴諸於物質性的、扁平的一維空間,也不同于依託於視網膜的、透視的三維空間;而是一種訴諸於感覺/知覺層面的知覺抒情空間。弧形從具有明確所指的圖像索引,演變為抽象符號之後,進一步,通過畫面精心安排的重複與變化,更演變為一種節奏/律動的標記,正如同樂譜中音節的標記號,或詩歌的韻腳一般,從而為觀者打開了另一抒情性的空間。那麼,筆者想追問的是,在這一感覺/知覺層面內涵裡,藝術家要向觀者傳達的精神內核又是什麼呢?

筆者認為這與藝術的發源本質——藝術的治療特質有關。藝術家多年來一直在創作中強調“呼吸概念”。從1996年開始,“呼吸”便是貫穿劉永仁創作的重要主題,他認為繪畫這個動作就像在進行呼吸吐納,不僅將很多系列作品以呼吸命名,如“呼吸取境”、“呼吸翱翔”,還試圖建立一種「呼吸滲透理論」。具體到畫面上,呼吸是通過節奏/律動來表現的。弧線具有擴張感,直線具有收縮感,一張一弛的對比,加之上述弧形的重複與變化所創造的節奏感,不僅使觀者能夠清晰的感受到畫面中的“呼吸”,而且反過來能將觀者的呼吸調節到與畫面抒情空間中的律動相協調的地步。

 

        進一步來推論,筆者認為,劉永仁對“呼吸概念”的關注,紮根于他對現代社會的身心經驗的觀察與批判,因為呼吸正意味著人的存在(Being),而現代社會的節奏往往讓人忽視乃至遺忘了這一點,造成身心的疲憊、壓抑與麻木。在東方哲學中,呼吸代表著對人的身心健康非常重要的“氣”,因此調節呼吸可改變人的身心狀態,譬如佛教修行中的靜坐、印度的瑜伽及中國的太極拳都強調呼吸的重要性。在這個意義上,劉永仁的抽象畫表現身體性和治療性的藝術手法,借由觀者與畫面的共鳴,達到調整呼吸、釋放壓力的作用。這種具有治療作用的內涵使觀者趨向于單純、質樸的境界。這也正是劉永仁的抽象藝術所追求的境界:一方面,他傾向於使用最為概括的形狀及單純的顏色,如象徵明亮光線的黃色、象徵天空的藍色、象徵夜空的黑色等等;另一方面,他對這一境界的追求更是出於對現代工業文明的反思,這一點也體現於他對綜合媒材的試驗。在他的很多作品中,藝術家以自然界的蜂蠟,覆蓋于作為工業產物的鉛片之上。與鉛這種灰色的沉重物質相比,金黃色、液體的、半透明的蜂蠟具有鮮明的精神性,當它凝結於鉛片後產生半隱半現的視覺效果,令鉛觸發了煉金術式的轉變,似乎也變得半透明起來。在藝術史上,抽象畫大師米羅和克利都將孩童般的自由與天真視為抽象藝術的最高境界,並希冀通過超現實主義與夢境的手段,讓心靈突破邏輯的限制。在筆者看來,這些抽象作品都暗示了現代文明的疾病並將人從其中解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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