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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心一 ╳ 劉永仁

 

楊心一:你在台就讀大學美術系時,主要是為研究水墨,隨後轉往歐洲義大利求學八年,能否談談這段時期的經歷,在藝術觀念上對你有什麼影響?

 

劉永仁:1979年到1983年,我在台北就讀於文化大學美術系期間,開始研習中國傳統具象繪畫。當時我主要研究水墨繪畫,我認為作為東方創作者,有必要先瞭解多東方水墨體系的精華,再者就是內心隱含些許莫名使命感作祟,但同時,我也開始探索不同的風格與藝術語言。傳統的題材,像是山水、花鳥、人物對我來說都太墨守成規、毫無新意。我當時即十分明白,藝術就是要傳達獨特的理念與精神、無拘無束;真正的藝術不能只是複製另幅畫作,或者僅僅再現自然真實。1990年,我決定前往義大利進一步開拓我的眼界。那個地方的氛圍對我,和我的呼吸,都有著很深刻的影響。在義大利,藝術就是一切,在日常生活中談論藝術;甚至連地方小鎮也有藝廊與美術館。那裡的人享受生命的方式,和我所習以為常的一切大相逕庭。我不斷地探索、尋找一種透過藝術表現自己的全新方式,也因此我決定以油畫厚實的質感,表現水墨的氣韻精神,並且試著完全從自身的心思意念中尋找創作靈感。

 

楊:你從何時開始進入抽象畫創作的?這其中有什麼契機促成了你的轉變嗎?

劉:在台灣我以水墨探討藝術時就已經醞釀抽象思維,直到九○年初,我去義大利看了威尼斯雙年展之後,以及反思創作的本質,對於藝術創作有了新的覺悟與作法,我認為東方與西方藝術體系,在思考上確有所不同,但本質則是殊途同歸。以往因民族性使然,東方藝術家表現含蓄,西方藝術家較激進,但時至當代這種氛也已然不存在。藝術環境的多變與衝擊相當迷人,在視覺上往往產生心靈的悸動,無疑的,那是促成創作轉變的動能。然而我的抽象畫創作並非為抽象而抽象,主要乃經由視覺感知及時空遇合逐漸提煉而成。

 

楊:你曾說,“我著迷的形,通常是融化表象之後浮現的異形,那是表形之內真正的內在形,也是拆卸知性功能之後,進入潛意識之內的形”,具體而言,這些異形在畫面上以多種多樣的弧形表現。你為什麼會採用這些弧形?

劉:弧形賦有優雅移動的姿態,在過境與變形之間導出弧形,藝術訊息的傳達由「過境」的起點到抵達點,往返交織,其間的循環過程保持著同時性的雙向表達軌跡。在形與弧形、色與色相互妥協卡位之後,形成新的秩序和章法,一切都像呼吸一樣自然而然地發生,就像我的作品,它們是似乎宇宙開境以來就存在,我只是釋放出來,我只是呈現它原有的樣貌,我也很驚訝它原來就有秩序的挪動,自有其倫理和引力、斥力。我覺得繪畫藝術是生命創作的樞紐,就像我的呼吸之門,它在千錘百鍊之中昂然存在,在看似隨機與偶遇的空間中構成,卻隱然存在協調與非協調之必要。

 

楊:對你而言,你如何理解呼吸的概念?如何在畫面上體現“呼吸”這個十分抽象的概念?

劉:當我起心動念的那一刻就開始呼吸思索,當我的畫筆接觸到畫布當下即已然進行呼吸藝術的動作行為。只要會呼吸的人,就可以創作,差別是有人不相信,有人不敢,有人自願放棄,你可以放棄創作, 但不可能放棄呼吸, 我兩者都不可放棄, 兩者連在一起。呼吸是一種本能,也是一種方法, 我用本能呼吸固然可以存活, 而我用特殊訓練的方法呼吸, 更可以深入潛妙之境。呼吸是最原始最簡單的事,也是最複雜最奧妙的事,我捨棄一切的一切最後只剩下呼吸。呼吸是進出交換, 就是對話, 氧氣可以呼吸, 思想也可以呼吸,思想是心靈的氧氣。只要從我的作品裡得到感覺,那就是我和你有雙向對話, 引起感覺就有了對話,有出有進就有呼吸就有生命。呼吸是一種分子交換,分子滲透, 分子轉換獲得能量。我思考萬物之形,呼吸是我剝離所有名詞之後, 所剩下唯一的動詞,黃色稻穗堆的三角形是剝離所有生命物質之後, 剩下最原初的安定物。我抽離了類三角形的重量,它在無重力的狀態下飄浮、游移、漫步,自動組合,排斥,吸引與未知的背景對話,它可以呼吸。

 

楊:你的繪畫媒材最初是水墨,現在則是油彩、鉛片與蜂蠟,使用鉛片與蜂蠟等特殊媒材對你有什麼意義?例如,鉛片往往與工業化相關,對你而言有這樣的影射嗎?

劉:我的繪畫觀與表現形式,開始以水墨探討藝術,繼而再以各種媒介實驗。自九〇年初期,從具象逐漸蛻變朦朧線形語境,東方的哲學觀與漢代畫像磚的樸素造形,引發我思考繪畫與空間的課題,既是思辨剎那即永恆的信念,也是當下創作態度的延展。思想馳騁於天地萬物乃至宇宙,將認知的形象轉化為雄強符號的視覺勁道,深深觸動我進一步思索不同媒材的可能性。於是進一步想實驗鉛片與蜂蠟於畫布上,緣於鉛是煉金術中觸發轉化的物質,在藝術本質與煉金術之間試圖連結突顯鮮活的視覺與精神性。蜂蠟結合鉛片媒材特質,以液態蜂蠟繪於鉛片上,俟凝結後產生半隱半現的視覺效果,溫潤的蜂蠟塑形從液體到固體的質感變化,將蜂蠟視為油彩書寫顏料,或傾注於金屬性質有延伸性的鉛片,造成層次分明的肌理隱約顯現,而金黃色的蜂蠟澤挹注於青灰色鉛片上,在形跡上既保留瞬間永恆的狀態,而且畫質呈現曖昧的半透明霧面,令我感到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視覺解惑。

 

楊:你的畫作趨向自由天真的境界,並且富於韻律感和詩意,這是否反映了你的世界觀、人生觀與藝術觀?

劉:我的繪畫洩露了我對生命的看法,每一個表現出作品形式的人,都無法隱藏他藝術的觀點,我藉由創作繪畫使自己獲得呼吸的空間。遼闊的空間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眼睛看到畫面的空間或形與形對峙留出的空間,或形本身的空間,會使心靈拓展另一扇空間,得到空間中呼吸的力量,這就是反映了我的人生觀與藝術觀。

 

楊:可否談談你對顏色的看法。

劉:藝術中有很多不同的重要因素,難以用言語描述下來,顏色就是其中奇妙的觸媒,我認為對於顏色的敏感度太重要了!顏色是畫家釋放,無論是具象寫實或是抽象表現,畫面頓時顯得愉悅豁然開朗。我經常思考色彩之間的對比關係與畫面的構圖問題,特別關注凝煉的中性色彩與靜穆調子舒緩的變化,宛如天光雲影交織耀動,並且刻意避開慣性熟練筆法所具有呈現的滑膩,而試圖透露反向詮釋的觸感。顏色是有感情的,通常是直擊觀看者最先發的那一個擊點。

 

楊:你同時擁有藝術家、策展人、作家等多層身份,這些身份相互之間會有助益或衝突嗎?

劉:藝術家必須有敏銳的洞察力,不同身份扮演相異角色,這些多層身份,對我而言,不僅沒有衝突反而相輔相成,有助於創作的思考。藝術家在自身的結構中工作,尤須有執著勇於實踐的能力,策展人須提出見解並全方位觀照藝術家的創作型態,以及統合的組織能力,我能做這樣的工作是因為我有這種能力,但真正的衝突是我內在不喜歡這麼多身份,我只有在繪畫中得到滋養,證明自己活著,其他的貢獻只是我偶然遇到也盡量去做好罷了。

 

楊:你曾說過“抽象藝術還有很大的推廣空間”,你如何看待華人抽象藝術的發展?有一種論調說華人文化中沒有抽象藝術的基因,你如何看待這種說法?

劉:一般人看抽象藝術,總是從視覺認知經驗去觀賞,表象式的閱讀圖象自然無法進入抽象藝術,形而上的精神世界。如若從藝術本質中的點、線、面、造形以及豐富的色彩構成閱讀圖象,相信就不難進入抽象藝術的內核。關於華人文化中沒有抽象文化,我個人認為沒有這種論調的真實性,理由是華人抽象藝術,是屬於隱性的、內斂的、溫和的,較缺乏探索極致冒險的精神,換言之,華人文化是非顯性的抽象藝術基因。在傳統美術教育中,太重師承、不鼓勵獨立思考、逆向思考,未來是多元認同的趨勢,這如何影響藝術?我沒那麼悲觀,就是因為傳統上華人對抽象藝術的不解和懼怕,未來才有進展更大的動力。

 

楊:能否談談目前台灣抽象藝術的現狀?

劉:台灣抽象藝術始於六零年代,發展至今,已產生各個世代的藝術家持續探險。近十年以來的台灣抽象藝術似乎呈現停滯現象,年輕畫家傾向以科技或動漫探索藝術,前者容易被機械奴役,迷失對藝術本值的追求,或者稍一不慎,就流於插畫的形式語言,抽象藝術必須有執著專注與長遠的探索精神,否則就難以積累藝術語言的深層厚度。

 

楊:談談你接下來的創作計劃和探索方向? 

劉:創作是沒有漸次性計畫的,但肯定存有源源不絕的意念與腹案。目前我有幾個脈絡發展,我的創作計劃仍以「呼吸概念」縱深探索為主要目標,以更篤定的心志實踐
思考的面向。

 

 

 

北京20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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