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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之想像 --- 畫界詩哲劉永仁

 

 

文 / 蕭瓊瑞 藝評家、國立成功大學歷史系 教授

劉永仁的抽象繪畫,並不完全抽象,他的抽象繪畫當中,隱藏著對某些物象的深沈眷戀與回憶;劉永仁的幾何抽象,也並不完全幾何,他的幾何抽象當中,也帶著一些色面的豐富層次與筆觸的表現意味。總之,在抽象/物象、幾何/表現的拉扯、收放之間,就像所有生命體的呼/吸一般,雙子星座的他,展現了一種「深度呼吸之複次方」的創作特性;在他的畫面中,有湛藍的星空、有鬱黑的暗夜,卻也有旭陽初升的金黃,他正是以這樣的風格,成為台灣畫壇1990年代之後一個鮮明的存在。

1958年出生台東池上的劉永仁,大自然的原野、寧靜神秘的星空,和遼闊的山海,蘊育了他的藝術生命;父親是一位耕讀持家的讀書人,對書法的喜愛,也影響了劉永仁對藝術的介入,選擇從水墨著手;即使日後主要的創作媒材改為西方的油彩或壓克力彩,卻仍始終帶著水墨繪畫多方敷染的層次特性,特別是對黑色的使用,有著一種黑中之黑、墨透紙背的深沈韻味。

水墨藝術對劉永仁的影響,還不只在形式、色彩,或媒材等等的物質層次,作為一種東方藝術的主要媒介,水墨藝術更是一種精神上、哲學上的體認與表現。在人類的文明史上,能將繪畫媒材和身體感官結合的,應該就是這個被稱為東方筆墨體系的書畫藝術了。早在3000~5000年前的彩陶文化,便可窺見當時的人們如何運用帶著柔性特質的毛筆,沾了墨汁、紅彩,在當時的陶器表面,畫出那些帶著漩渦紋飾的線條;那是人類在經歷了長久的人獸相爭的緊張的漁獵時代後,開始有了定居的生活型態;面對舒緩的農業生活,和土地有了感情,在捏泥塑形的陶器表面上,留下了深具濃厚情感的線條;一直到了所謂「書法」時代的來臨,人們更在筆劃的陰陽頓挫中,搭配著身體的律動與呼吸的起伏。

 

歷經陽明山上文化大學美術系對中國傳統繪畫的探索,劉永仁開始不滿足於墨守成規的題材,他堅信:藝術創作應是要傳達獨特的理念與精神,而非複製自然、更非複製前人。1990年,他決定放棄原本已然穩定的文建會美術科的工作,毅然前往歐洲開拓眼界;特別是在義大利,他呼吸到一種全然不同的空氣,那是一種桎棝的解放:藝術就是生活,就是一種日常中的存在。劉永仁一方面進入國立米蘭Brera藝術學院研修,二方面,也為國內知名的藝術雜誌《藝術家》、《典藏》等擔任特約撰述的工作;但更重要的是:密集的個展,展現了他驚人的創作力與活動力,包括:1990年在貝魯加(Perugia)格里瑪納文化中心、1993在阿比色拉(Albissola)藝術家畫廊、1994在波洛尼亞(Bologna)德里布納畫廊(Galleria Dávte dei Tribunali)、1995年在羅馬的「羅馬&藝術」(Roma &Art)畫廊……,密集的發表,也贏得義大利藝壇對這位年輕藝術家的注目與重視。

 

八年的義大利生活,改變了劉永仁的創作媒材,但並沒有改變他對水墨精神的持續追求與開展。1996年在台北帝門藝術教育金會的個展「深度呼吸之複次方」,正是在一種同色系的光影與色彩的變化中,展現某些心象的軌跡;在看似抽象的筆觸和色彩中,顯然隱含著對池塘或天空的投影與捕捉。母校Brera藝術學院的教授克勞帝歐.伽里泰利(Claudio Cerritelli)評論他的作品說:「其畫的內涵將人們的眼界帶離現實視域,推向『超越的界線』,作品具有擴張氣質,近乎複數空間的適切性;在此種意義上,劉永仁的繪畫並非自然主義者,而是追求抽取轉化為抒情的幻想,亦即企圖使成為視覺之外的另一『他處』。水平弧線總是超越其自身投影,築構成基於無限萌發不斷光芒的影像。」

 

水平弧線,不僅僅是畫面的形式構成,更是精神與思維的特質。我們雖然無法完全透晰在米蘭的生活現實中,有無那樣的一座湖面?但不應遺忘的是:這位來自台東的藝術家,故鄉的名字正是「池上」,而這地名的由來,也正是因為當地擁有一個由自然湧泉形成的大坡池。從傳統水墨的山水,轉為油彩的池面天光;藝術家說:「小時候我對大坡池的印象,總覺得湖面很寬廣,深不可測,而且似乎有不尋常的神秘感;一年四季,大塊、綠田、雲山,飄移佔據心裡最原初的畫面,......」

 

從湖面與天空意象的「深度呼吸之複次元」,中經以都會建築為取材的「城垣壓縮」(1999),2006年的「鍊金術」是劉永仁藝術發展的一個重要關鍵;一種直線與弧線交叉所形成的類似蓮蓬頭的造型,搭配著大片單一色彩的空間,開始成為畫面主要的語彙,也是藝術家個人風格明確建立的首次。

 

〈鍊金0601〉是觸動藝術家進一步思索不同媒材可能性的一件重要作品。蜂蠟結合鉛片媒材特質,以液態蜂蠟繪於鉛片上,俟凝結後產生半隱半現的視覺效果;溫潤的蜂蠟塑形,從液體到固體的質感變化,將蜂蠟視為油彩書寫顏料,或傾注於金屬性質有延伸性的鉛片,造成層次分明的肌理隱約顯現。而金黃的蜂蠟色澤浥注於青灰色的鉛片上,在形跡上既保留瞬間永恆的狀態,畫質又呈現曖昧的半透明霧面,更讓藝術家和觀眾同時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視覺魅力。

 

2006年展開的「鍊金術」,在2013年的「呼吸.取境」個展中,獲得較全面的呈現,在相當的程度上,以弧線隔開的金黃、水藍,和幾個如稻草堆或蓮蓬頭的黑、灰造型,也成為21世紀台灣當代畫壇的「劉永仁標示」;而細究這些畫面元素的來源,顯然又要回到那童年故鄉池上生活的記憶:池上因水質良好,大坡池的周圍佈稻田,童年的藝術家會和同伴在大坡上划船採菱角,而蓮池中成熟的蓮蓬頭,以及秋收後田地中金黃色一堆堆叢叢的稻草堆,也都成為日後創作的永恆元素。

 

2019年的「時空的呼吸」個展,是劉永仁自北美館展覽組退休後的首次個展,曾經集策展人、論述者、創作者於一身的劉永仁,現在可以放下繁忙的行政工作,全心投入在創作上。年初的一趟歐洲之旅,火車在高山雪地上穿越的感受,巨大的人工高架電塔、寒冬冰封的身體感受,以及火車快速移動的視覺刺激,在在成為此次創作的元素:天地悠悠、大塊蒼茫,我與時空共呼吸。

 

圓形的畫幅,是此次展出最明顯的特色之一;在高山空曠的雪地上,更讓人容易感受到「天圓地方」的空間特質。冰冷的鐵塔橫過,那是人在巨大的時空中尋求生存的一種努力;而〈巡田〉、〈晤光〉、〈午寐〉、〈進出〉、〈黎明〉、〈蒼茫行吟〉……等等的標題,那是自公職退休之後藝術家的心情寫照。畫面中,看似單純的色彩,仍隱藏著蜂蠟、鉛片、油彩,與畫布的細膩對話。

 

「晶萌」系列是2016年的創作,以類似雲彩隔開的上下空間,是一種屆臨退休前後心境的徘徊與對照;「空間張力」及「游移疆界」等,則是2019年同時開展的一批新作。弧線的消減和直線的增強,似乎也是藝術家另一個嶄新階段即將展開的序曲。誠如藝術家的自述:「我覺得自己不管長到多大,隨時都會回到大坡池那片稻田中,不太被小事情束縛;這是我的個性比較開朗,我心目中總有那一大片天空與稻田,稻田旁邊馬上矗立一座大山,山頂雲影流光,隨時快速移動,撥雲見光,這好像也是我的人生觀。」新作中曲折的直線,仍讓人聯到那穿梭在蓮葉、稻桿間的藝術家童年。

 

劉永仁說:「時間和空間重複地進出與循環,我感知的宇宙是一個無邊際的圓弧,它緩慢而均衡,已無法用速度或前後去界定,渾然結為一體。一切畫面都是時空剎那的切片,但又可以在意念中無限延伸、位移。」

 

曾有藝評家形容劉永仁是「藝術家、鍊金師、巫師」,毋寧說:劉永仁更像一位當代藝壇的詩人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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